扶苏颤抖的手,终是触及了柳白的臂膀。
入手处竟是一片凉意,寒风入得窗来,柳白虽已是习惯了,但此刻仍是缩作一团。
虽说扶苏曾经也曾问过柳白是否觉得寒冷难耐,但柳白却是借用了某个皮肤黝黑的后世名将的治理名言来回答了扶苏:“死都不怕,还怕冷乎?”
扶苏叹息一声,将自己的外袍扯下,将外袍盖在柳白身上,而后目光投向狱外……
寒意悄然退散。
柳白醒来时,又是日上三竿。
“这……”柳白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竟是盖着扶苏的外袍,至于扶苏,却又是神秘地失踪在了牢里。
这等事,隔三差五便要发生一次,柳白倒也习惯了。
“有钱真好。不过这小子也算是想通了,没有为了自己一点不切实际的想法,一味挥霍父母的钱财了,知道自己赚钱了。”
柳白不禁感叹。
虽说眼下“秦苏”那家族已是强弩之末,但想来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还是可在狱内来去自如,若再配合上柳白的“屠龙计”,想必用不了多久便可出狱。
而到那时,柳白也基本死期已至,总归也算是好聚好散了。
扶苏已是步出了咸阳狱。
久居牢内,阳光竟是如此刺眼,他稍微眯了眯眼睛,才发觉狱卒史壶早早便在狱外安排好了车马。
扶苏的居住的宫邸便在高泉宫,高泉宫乃是秦昭王时期为宣太后游乐所建,后扶苏见此宫风格低调简朴,又靠近咸阳宫,因此便向始皇进言居于此宫中。
经过扶苏整改,高泉宫内几乎已是没有奢华之物,就连侍女也仅有两人,一侍女负责伺候扶苏饮食起居,另一侍女则是负责打理花草。
此番扶苏外出,却是要去面见一人,因此便先回到府内换了干净衣衫。
侍女乖巧地取走了换下的臭烘烘的衣衫想去浣洗,扶苏却是连忙阻止。
他总归还是要回到狱中的,既然要再见柳白,那便不可漏了马脚,否则叫柳白看出些端倪,无论柳白抗拒与否,始终是不好。
正所谓人要衣装,扶苏先行沐浴更衣,着玄袍、系玉带,将发丝打理整齐,玄袍轻裹挺拔身躯,衣袂随风飞舞间,自有一番温润儒雅之气。
侍女小翠一时却是看傻了眼:“公子如此穿着最是好看,不如便别回那狱中了。”
“哦?”扶苏哑然失笑,“小翠,你却是不懂,这狱始终是得回,这些个外物始终是浮华之物,怎比得过内在修养?”
说着,扶苏不禁想起了柳白。
同样是一般青年,柳白似乎从不在意身外之物,脏?那便脏着,臭也便臭着,但即便再脏臭,那亦是“天下大势,一言可控”,如此风姿,又可是几件华服可比的?
不知不觉间,扶苏已是开始向柳白看齐。
“替我备车,本公子要前往治粟内史的堂府之中。”扶苏打理妥当,旋即便步出宫邸。
备马,出发。
在马车之上,扶苏深吸一口气,昨夜彻夜难眠,辗转反侧之际,他倒也是想出了些眉目。
依扶苏所见,若是想要做成柳白所教之事,这普天之下怕是只有一人可以帮他——大秦治粟内史,阳烨!
治粟内史乃是大秦九卿之一,
但凡是与农耕、钱财相关之事,皆由治粟内史统一调度。一国之资,最重者莫过于钱粮,而这“钱粮”之事,便全由治粟内史掌管。
关于阳烨此人,扶苏与他倒是并未交情,只是对其事迹早有耳闻。
但凡是掌管钱粮者,势必是精挑细选,挑选最廉洁、最尽责之人,而当年的始皇深思熟虑,最终才选定了阳烨。
据扶苏所知,这阳烨本是一介布衣,入宫掌治粟之事后,家中仍是贫寒困苦,真可谓两袖清风。
曾经有一次,扶苏于上朝之际在宫外见到阳烨席地而坐,上前询问才得知,阳烨得知某郡赶逢灾年,是以将自己数年俸禄尽数入了府库,以此作赈灾之用,而他本人每日只食一饼充饥,是以体力不济——如此奇事,扶苏亦是首次听闻。
掌管治粟之官,天下粮草尽归其调度,如此之人竟是食无求饱,怎不是件奇事?
昔日攻伐六国之时,李斯调度固然功不可没,但阳烨付出亦是巨大,只是此人不贪功、不喜结交权贵,可偏偏就是如此一人,却是大秦唯一一个上至始皇、下至百姓,甚至连六国之人都颇为尊敬的大秦老官。
便是从不夸人的始皇,也曾多次夸赞阳烨秉性忠良,乃是大秦不可或缺之人。
可人终有老时,就当大秦皆认为阳烨年老体衰,该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之时,这位腿脚颇为不利索的老臣竟是在大秦攻伐楚国之时,不眠不休三日赶赴阵前,闯入军帐内与王翦怒骂数个时辰,只为核对军需。
扶苏对此人倒是颇为佩服,毕竟敢在朝堂上因百姓赋税而给右相冯去疾一拳、敢向始皇直言“不及民者,民何爱君也”之人,整个大秦仅此一人而已。
思索间,扶苏已是到了阳烨堂府。
只是说是堂府,也不过就是个寻常高门楼,门口左右各堆了些干柴,两侧却是贴着桃符,左为“廉吏无宦乐”,右曰“达人不折腰”。
见状,扶苏不觉莞尔。
这倒是个妙人,只是论及迂腐,只怕还在自己之上。
若是叫柳兄碰上……
扶苏几乎难以想象那个画面。
想来……这两人怕是很难共事吧。
扶苏如是想着,抬手便欲叩门,不料,手刚刚触及门面,那古旧木门便“吱呀”一声打开。、
“阳老?”
扶苏悄然推开门,探进头去,院内却是空无一人。
正待再入屋找寻,却见院内一处有枯黄之物飞扬。
扶苏定睛一看,却见到一苍髯老人正手舞铁镰,挥舞间,将院内所种之谷拦腰割断,只是奇怪之处在于,那谷上并无谷穗。
但即便如此,那老人却似是不知疲倦,连连挥镰,汗水潺潺流下却是忽然不觉。
“阳老别来无恙。”扶苏提高了些声色。
不料,那阳烨却依旧像是充耳不闻。
这是何意?
扶苏挠挠头,一时大惑不解。